“天亮了,该起床了.”王玉龙睁开了眼睛,妻子在厨房里张罗着早点. “女儿呢?” “上学早走
了.你今天怎么了,睡这么死?” “大梦谁先觉,平生我自知.草堂春睡足,窗外日迟迟┄┄” “行
了,别在那里胡说八道了,赶快起床吧.” “你给孙校长打个电话,就说我病了,要请三五天病假.”
“这可不是你的一贯风格呀!往年带病坚持上课的模范教师,怎么装起病来了?是不是要在家里赶什
么稿子?” “赶个屁!那些狗屁文章,我以后再一句也不写了.”妻子从厨房里冲了出来,诧异地望
着像蛇一样僵卧在床上的王玉龙. “我那几篇文章,几位行家看了,都说很有见地,可又能怎样?有
的人交上去的那些东西,我看过.牛头不对马嘴地抄了几大段书,自己花了二百块钱,登在一本野路
子的出版物上,那也叫论文?可是评职称的时候我却败在他们的手下!你说我这文章还写什么劲?”
妻子安慰他: “算了算了,牢骚太盛防肠断.评不上拉到,想开通些吧┄┄”王玉龙一骨碌坐起来,
“心里实在烦,想出去转悠几天.” “出去散散心也好.我给你请假去.你坐火车还是汽车?” “不
,我自己骑摩托去.”
摩托车奔驰在山间公路上.公路是沿着一条河谷修建的.祁连山的雪水在河谷逶迤奔腾,哗哗的
水声回荡在河谷中.王玉龙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.翻过了一段名叫土大坂路段,气温明显下降了
.估计这个地方的海拔超过四千米了.群山出现了一个豁口.王玉龙不想沿着公路走了,把摩托车拐
进了豁口,怪石嶙峋,荆棘丛生.摩托车艰难地前行着.走了大约一二十公里,眼前忽然豁然开朗,是
一片狭长的盆地.盆地中东一块,西一块盘踞着被风化了的巨石.盆地两侧,群山起伏.山上覆盖着一
片一片的松树林.群山的最上端,是雪峰晶莹洁白的尖顶.瓦蓝瓦蓝的天空,一只山鹰悠闲地盘旋着.
祁连山里居然还有这样幽静的去处,世外桃源?摩托车在柔软的苔藓上缓缓前行.忽然,一阵愤怒的
狗吠声.放眼望去,远处有一个石头垒成的小屋.
小屋里走出来一个人.满头花白的头发.长年累月强紫外线的照射,使他的脸呈紫黑色.像刀刻一样
的皱纹布满全脸,表情呆滞,木讷.一张脸像一块山岩.王玉荣以为这是一位裕固族牧羊人, “老乡,
讨碗水喝.” “屋里有.”王玉荣走进石屋,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,一饮而尽. “好水啊!” “祁连
山泉水,比你们城里瓶子里装的矿泉水干净多了.”山岩脸庞说的居然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.王玉龙
打量了一下石屋,一铺石板火炕,一张看不清颜色的桌子.桌子上放了些锅碗瓢勺之类.石屋的屋顶,
由于长年的烟熏火燎,颜色和黑板差不多,大约可以用粉笔在上面写字.一低头,桌子上放着一本书.
牛皮纸包着封皮,翻开一看,吃了一惊,是一本<<约翰.可利斯朵夫>>,还是比较新的版本. “这书,
是你在看?” 山岩般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: “当然是我在看.” “你不是本地的放羊
人吧?” “我是林业局的护林员.”王玉龙想,深山老林里,还有一个读<<约翰.可利斯朵夫>>的护
林员,今天遇见怪人了.得跟他好好聊一聊.掏出一支烟递过去.那人摆摆手, “过滤嘴太软,我抽不
惯,我抽这个.”说着,掏出如今城里人已经很难见到的莫合烟口袋和裁成小方块的旧报纸.一双粗
糙的手,很熟练地卷出一只狗腿一样的烟棒子. “你也尝尝这个.”王玉龙好奇地接了过来,才抽了
一口就呛得大声咳嗽着.呛得流出眼泪的王玉龙一抬头,看见石屋的屋顶上垂下一根红线.吊着一团
绿茸茸的东西.仔细辨认,竟然是一种植物,活着,并且泛出生机勃勃的绿色.护林人看他盯着看,说:
“不认识吧?这叫湿死干活,这种植物跟咱们人一样,皮实,耐折腾,生命力惊人..埋在土里,浇上水,
他还不一定活.你把他吊起来,没水没土,他倒活得旺了.”王玉龙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奇特的小植物,
“我想在你这里借宿一夜,你看行吗?我可以给你付一点房钱和饭钱.” 护林人淡淡地一笑, “我
在这屋里住了十几年,你是第一个来投宿的.你想住多长时间都可以,只是别提什么钱.你是干什么
的?这片山里还没来过旅游的人.” “我只是到山里来散散心.” “遇上不顺心的事了?失恋了?”
“你看我这岁数像个失恋的人吗?仅仅是散心而已.”
王玉龙出门放好了摩托车,把车上的旅行包拿下放在屋里.站在门口眺望远山. “这地方景色真
不错,要能开发出来,还真是个不错的旅游景点.” “要让你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住上一年,你就
不会这么说了.” “你不是这山里的人吧?” “山里的人是什么样子?我又是什么样子?”王玉龙
觉得这个人似乎有一种戒备心理,心想,先介绍一下自己吧. “我是市里的一个中学教师,心里烦,
到这儿来散散心.” “教什么的?” “教语文的.” “是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吧?”“是。”护
林人长叹一声: “我要是去上师大中文系,应该是八二年毕业。.” “哦,那应该是恢复高考后的
第一届么,您是┄┄?”一听这话,王玉龙对他的称呼不由自主变成了 “您”. “当年我已经被师
大中文系录取了,可惜录取通知被我们单位的书记扣押了.我还以为没考上.两年后,一位好心人才
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,可惜已经晚了.”王玉龙越发吃惊了 “竟然有这样的事?你没去告他?” “
我就是因为告过他,他才扣押我的录取通知的.” “讲讲你的这段故事吧!那位书记是贪污了?受贿
了?你为什么告他?” “那个年代还没有现在这么多贪官.你要是顺着河谷再往上走七八公里,就会
看到一座残存的坝址.当年我们几百号民工和知青在那里奋战了两年,要在那里修一座白杨河水库.
我要告的这位书记大人,为了政绩,要强行大坝合龙.当时条件根本就不具备,我们几个懂一点技术
的知青苦苦相劝,他就是不听.不巧,合龙的时候,上游又下了大雨,大坝被冲毁了.我的女朋友叫李
小松,就是在抢险时被大水冲走的.为了推卸责任,这位书记大人把小松树为革命烈士,大吹特吹了
一番,要全体知青向她学习┄┄我就是为这事告他的.” “结果呢?” “告状的材料写了十几份,
都是泥牛入海无消息.”山风带来一阵阵松涛声,象是沉郁的无伴奏合唱. “小松的墓就在对面的
山坡上,我可以带你去看看.”王玉龙跟着护林人,在乱石间缓缓地走着. “你没有去上大学,太可
惜了┄┄当时你也没有到招生办打听一下?” “ “当时我已经是水电局的技术员了,那位书记大
人也许是看到我写的告状材料了,就打发我来看守大坝残址.我一个人呆在深山老林里,上哪儿去打
听?”
说话间已到了墓前.一座制作得很粗糙的水泥墓碑,碑上的字迹已模糊不清,依稀可辩是:李小松
烈士永垂不朽.墓的四周栽了一圈红柳.暗红色的红柳花在山风的抚弄下,轻轻地摇曳着.王玉龙愤
愤不平地说: “没见过这么打击报复人的!你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在山里呆了一辈子?你应该向上面
反映啊!” “那位书记大人这么处理了我,也许觉得很得意,可是我觉得这个结果并不坏.” “这
还不坏?标准的阿Q精神!”话一说出口,王玉龙马上觉得说重了.抬眼看了一下护林人,山岩般的脸
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. “你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的,你应该知道,人活着,就是因为有个精神世界.没
有人理解你的内心世界,你就想倾诉.不过你倾诉的对象是朋友,同事,单位领导等.我倾诉的对象是
清风,明月.雪山,清泉,还有小松的墓.这还不够吗?我知道,现在的年轻人喜欢说生活质量.灯红酒
绿,锦衣美食,固然是一种生活质量,可是宁静的心境,大彻大悟的境界,不也是一种生活质量吗?”
王玉龙无言以对,可是觉得五脏六腑就像被清水洗了一遍一样.
晚饭是护林人包的羊肉蘑菇馅饺子.王玉龙吃得满嘴喷香.护林人又拿出一个塑料桶,桶里大约
还有一斤酒.一杯下肚,王玉龙觉得一团火从嘴里烧到胃里. “这酒多少度?够冲的.” “裕固老乡
自己酿的青稞酒,谁知道多少度!反正度数不会低吧.”桶里的酒一会儿就喝完了,两人都已醉眼朦
胧.王玉龙迷瞪着眼说: “你酒量也不大.没醉吧?” 护林人把最后一杯酒倒进嘴里,说: “醉了好
!醉了以后,就会产生一种错觉,以为自己换了一种活法,醒来后,又原模旧样!”
“你觉得哪种活法好?”
“我觉得还是醒来后的活法好,你呢?”
“我这会儿已经搞不清哪种活法好了┄┄”
“你一个人呆在这深山老林里,寂寞吗?”
“寂寞?你懂得什么叫寂寞吗?山谷里太阳落得早,每当夕阳拖着暗淡的步子走进我的小屋,我
就觉得心跳停滞,我躺在这个炕上,没有一声呼叫,没有一丝情感,没有一线希望,没有一点欲
求。只有一种向下沉落的感觉,这就叫寂寞。”
“你有你的寂寞,我有我的寂寞。谁也不能逃避现实的枷锁。我们俩谁更寂寞?”
“古代的诗人千辛万苦爬上峰顶去看云,其实那只是一片空无,”
“空无好啊,你还有酒吗?接着喝……”
“忘了那个哲学家说过,当他看见一个小孩用手捧水喝时,就连自己唯一的碗也扔了……”
两个人都觉得飘飘欲仙。
第二天,一觉醒来,已是上午十点了.王玉龙和护林人告别: “再见了,朋友!临走前,我想要你一样
东西.” “就这屋里的东西,你看上什么拿什么.” “我想要这枝湿死干活.” “这是祁连山里很
常见的一种植物,不值什么,拿走吧.”
摩托车驶出山口,手机又在腰间震动了.王玉龙停下车,打开手机. “王老师吗?你现在哪儿呀?
” “是孙校长呀!” “王老师,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.你职称没评上,我都觉得挺内疚的,很对不住
你.可是高三的课程耽误不起呀!两个班的学生嗷嗷待哺,你要是身体还能坚持┄┄” “没有问题!
我下午就去上课,把昨天的课都给你补上.”
摩托车像箭一样沿着公路冲了出去.下午应该讲《蜀道难》。
其险也如此,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……
作者:李滋民 甘肃省玉门市一中